红稠

速兰

红色绸缎，这是我的最爱。
在这个世界，我顶顶喜欢的就是它。你尽可以笑我虚荣肤浅，但至少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现在我身上披的就是它，所以我当然要好好显显。即使是在晚上，凭 借着明亮的月光，红色的绸缎仍跳动着耀眼惹火的光芒。将裙摆拉拉直， 原地转一圈,一二一二，扭动腰肢买力走着，感觉好的不得了。虽然是在森林里，树影幢幢， 暗黑色的森林不时发出阵阵声响。这样个卖弄的确有点奇怪。可是我仍然不想轻易放弃快乐的权利。
“喏，拿去！ 主人叫你明晚穿上这个到他府邸。只要伺候他高兴，到时候 他会好好赏你的。” 因为是在马上，蒙达矮过我半个头的粗壮身体终于如愿地得到了睥睨我的高度。
“那，这件衣服……”
“ 也是赏赐给你的。”他不屑地移开视线，掸落斗篷上的灰尘。
目光牢牢被手中那堆艳红吸住，也没注意蒙达是何时走的
没错。我就是乞笑者，靠出卖精神求人一笑为生，被所有人鄙视。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所得到的都是我辛勤工作得来，不靠怜悯施舍，不靠暴力诡计 。而且我还是个颇受欢迎的乞笑者，不然，伊比挪公爵怎会邀请我去表演呢？
从我住的村庄到公爵府邸要翻过一座山头如果是骑马或是坐马车，一天的时间是足够了，但问题是没有人会借给乞笑者一个轮子更别说是马或马车。所幸，几乎所有 乞笑者都练就一副好脚力。即使这样，要在明晚赶到那里，也必须连夜动身，日夜兼程。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在深夜独自一人行进在墨亚特森林的原因。这片素有 “精灵坟墓”之称的古老森林因为有着“如果在满月的月光里见到死去精灵的魂灵就会被勾去魂魄”的传说，所以鲜有人会选择走夜路。抬头仰望苍穹，是满月，我 冷笑，比起死去的精灵我更怕见到活着的精灵。
“嗨，你好，我亲爱的人类朋友。”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又高又细的声音。
我屏息止步。
不远处惊起两只更啼鸟，顾不上尖叫用力扑打翅膀飞向夜空。
是在左边。听不见脚步声，却感觉到渐渐逼近的气息。
一个瘦长身影渐渐走进我的视力范围。我看见了我这位亲爱的精灵朋友，尖下巴，月白色长发，翡翠色的瞳。是加新达族，诗歌精灵的一种。地面上留有他淡淡的影 子，至少他不是死去的精灵。
“我亲爱的朋友，搅扰您欣赏这曼妙月色，实在非我本意，为此请接受我深深的歉意。如若您能象大海包容万川河流、夜空拥抱无数星辰那样原谅我的冒失，那么请 您对我这可怜的异乡客伸出援助友爱之手。我今夜露宿此地，寒冷虽磨练了我的意志，却放逐我的灵感。我愿点燃篝火温暖身心，无奈无法点燃篝火，能否借你的打 火石一用？”
“你不会用引火术吗？”我几乎要怀疑这个家伙的精灵身份了。
“怎么说呢？”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从小偏科，凡是实用性的法术我成绩都很差呢。”
够绝的。
我把打火石丢过去，“你会点火吗？需要帮忙吗？”话刚出口就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果然，打火石又立刻交回到我手中
“细微处的关怀、零星散落的温暖交织成爱与友谊的辉煌篇章，即使在冬夜，即使在远方……”
我捂住耳朵跟着这个大声朗诵的精灵来到一片空地上。那里已经有了他事先堆好的树枝。一会工夫，熊熊火焰燃烧了起来。刚要走，就听到那长舌的鸟又在叫：
“再美妙的词语也不能表达我对您的感谢。邂逅如同诗句之间的碰撞，让彼此完整。既然有如此的相遇，您何必要匆匆赶路？不如让我用美酒琼浆将你款待，好享受 生命的美好时光。”
还没来得及说不，一股酒香飘来，瓦解我所有尚未成型的推辞。精灵盘膝坐下 拨弄起他的竖琴，酒囊却被冷落在一旁。
“那我不客气了。”我抄起酒囊就是一大口 。好酒！又醇又香。 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有一种温暖明亮的东西充斥其间，不再空虚疲倦，我惬意地坐下， 浑身上下的筋骨 得以彻底的放松。
“请允许我的好奇心作祟，您也是位诗人吧？”
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酒一下子全部喷出。“哈！你觉得我象吗？”
“是您的影子如此说的。我注意到您一直不愿走到亮处，要不是您存心躲避，我定然不会发现您的 影子如同情人眼中思念的阴翳，是半透明的。”
“是吗？”我用手挡住脸孔，好烫。
“一般而言，影子的透明度是由精神力量决定。比如说我们精灵的影子大都是很淡的，而人类中除了诗人其他的影子都是全黑的。”
“是吗？”我把脸埋在胳膊里，咯咯地笑着，一个乞笑者居然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精灵到底是精灵，连误解都是这样美丽。
“您的确是位诗人，是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
“啊！”我抬起头，茫然的望向他。也许我该这样介绍自己：我，一个在人们的笑声和鄙视中遨游的艺术家——乞笑者。
“我的理想就是做个游吟诗人。诗歌是这个世界最伟大最至上最纯粹的存在，不管是在精灵王国还是人类世界都是少不了诗歌的。世界需要诗歌，也需要您，诗 人。”
需要？的确。人们鄙视我却仍旧需要我。也许，那些笑话也是诗歌。不，这个世界，人们更需要的是笑话。
“今夜的月色很美，赐予我灵感，音乐在我胸中涌动，我希望能与你共享，可以吗？”
我很诚恳地点头示意。他以为找到了同行呢，真可惜他没听过我平日给主顾们说的那些低级笑话 ！ 我们这是在进行跨行业的交流与切磋吗？
这时，我听到了琴声，流水般滑开夜色，然后又从哪里传来了歌声。什么？我听不真切，思绪去了远方，又回到了那里。
风吹过森林，绿色的海波浪起伏，枝叶荡漾其中，浮云在山崖的顶端睡去，而美妙的歌声只在它梦里出现。流水清澈见底掠过山川万种姿色，偶尔捎带去落英缤纷， 还有那些闪现其间 不可捕捉的身影。
余音渐褪。幻象也消失其中。然后我看到那家伙一脸的惊艳。“干什么？”
“您的歌声如同天籁之音。”
“我的歌声？”
“对，应着我的琴声，您唱的。您没察觉吗？”
“是吗？哈哈哈，我一定是喝醉了。” 。
“可您唱的真美。这首曲子写的是我的故乡。不知为什么，在离开故乡的日子越长，脑海中家乡的样子反而愈发清晰， 任思念将我载回故乡，重温已逝的时光，音乐便这样自然而然的涌现出来。其实这音乐早就存在，它流动在我的血液中，只是以前我从未认真去聆听它而已。”
“的确，仔细听就能听见离切山谷的风声。”
“你怎么知道我的故乡在那？”
“啊。”我避开他的目光。“那是，那是从你的音乐里听出来的。”
“真的，真的吗？。” 他突然跳了起来，一会跪下感谢他的诗歌神灵，一会拼命摇晃我的肩膀笑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喂，你这样叫会招来雄性半兽人的，现在正是他们求偶交配的季节。”
“对不起，我失态了，可是我实在太……”又是一阵笑声。
堵不上他的嘴，至少我还能堵住自己的耳朵。冷眼看着面前这个笑弯腰的精灵，心里一阵抽痛。
终于他止住了笑 ，瘫坐在地上 。
“以前总觉得我的音乐里少了些什么？虽然优美却还是冰冷，我问族长怎样才能让音乐温暖，却没有人能回答我。 于是我离开族人，开始流浪生活，希望能找到那些能打动我的东西，让我能写出美丽的音乐和诗歌。”
“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是您。”
“你醉了，要么就是我疯了。”
“没有。就象刚才您自己听见的，我弹奏的乐曲不是死的，它有了感情。是因为你您，您的歌声。”
“那又怎样？”
“我喜欢您。您愿意和我一起追寻音乐的本质吗？您愿意永远让我相伴您左右吗？”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张开嘴，想笑，笑容没来及展开。他还是那样注视着我，在那面翡翠绿的镜子里我找到我惊惶无助的灵魂。
“我和你不是同类。”
“没有关系的，爱是博大的。我们族群里有好多和人类通婚的先例。”
我站起来，避开他伸出的双手“可你连我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您的歌声足以说明一切。足以。”
“足以？”我大笑。
“没有美丽灵魂的人是唱不出这样的歌声的。您的歌声能让我的音乐温暖完满。”突然间，我明白一切解释都是多余。手指摩挲过身上的红色绸缎，这才是我的真面 目，我在这个世界的一切所为都是为了这个。身体在发抖，为什么？
“我倒希望你是精灵的鬼魂。”世界在轻微摇晃，扑通一声在我面前塌落。
一双瘦长的臂膀重新支撑住世界。“您醉了。摔痛了没有？”
勉强睁开眼，对着他微笑。
“为什么希望我是鬼魂？”
“那样的话，明天你就会消失不见的吧。”
“我不是鬼魂我更不会消失。我是流浪的诗歌精灵，我的名字，请您记住我的名字缔奇派儿。”
“缔奇派儿。”我重复道。
“从现在起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您是我此生唯一的珍爱。”我缓缓合上眼 ，飞速坠落于无底的黑暗中 。
“好的。”四周一片寂静， 一切渐渐远去。明天，明天。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他的怀里。天没有亮，象浴血的孕妇将要分娩出日光来。
我看着他熟睡的样子，这将是他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一个影像。
缔奇派儿，等到醒来时，你的手臂一定会很酸，可是不久就会好的。你也会从别人那里听到我的名字。而你爱的那个诗人我并没有带走，她永远都在你身边。
我揉平绸缎上的皱，红的浓艳贪婪，地上印出我浑浊的影子，你永远不会知道那就是为了物欲放弃精灵身份的物化精灵的影子。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遇见那个魔法师， 也永远不要爱上红色的绸缎。做一个诗歌精灵，缔奇派儿，永远。
如果有人问起我的故乡，请你永远沉默。
如果有人问起我的最爱，请你告诉他……

关于那个物化精灵那个可笑的夜晚始终只是个故事，或许等到很久以后，这会成为一个很经典的笑话，在所有的乞笑者那里流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