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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小说】《祸母》

——杏格巷81号笔记之二

阿豚

 

绪论
 

我是一个心理医师,在R市的杏格巷81号居住,这是一个简单的平房,有一个小的不够猫打转的跨院,油漆剥落的木门上挂着一块黝黑的铁牌子,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仅限狂人入内。这并不是我弄上去的,事实上它可能是我的未婚妻的杰作。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清早,我被清脆有力的钢铁碰撞声惊醒,我看见她穿着睡衣,正在门口用力的敲那块铁牌子。
于是我说你好,她说打扰,然后丢下锤子,闭着眼睛回到她的卧室。
我这才知道,她是有梦游症的。从此以后的大多数夜晚,我都在洗衣机里度过,也有少数晴朗微风的深夜,我睁开眼,看着星空在旋转,风吹过衣架,身上的水总会干。


一,黑袍远游客
 

  四月的最后两天,我没有营业,因为要飨这两天难得的阳光,R市阴霾多雨,难得有连续几天晴朗的天气,不过若非这里的雨,我恐怕也不会在这里定居。
  世事难料,我关上大门后转身回来,看见黑袍远游客,他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
  “你好。”我说,“今天不营业。”
  “唔,打扰。”客人动了动身子,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其实我也并非是要来求诊的,只是发呆中无意到了这里。”
  我并不讨厌那些来找我聊天的人,况且今天河东狮不在家中,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便进屋子取出香烟来,褐黄的烟标引得远游客眼睛一亮。我递给他一支,他伸出刀削般的细手指拈去,塞入嘴巴,那手指又仙鹤似的缩回,探入黑袍内摸索。
  “火,这里有的。”我晃动银光闪烁的打火机。这时候下起了细雨,还好我们在葡萄架下,偶尔有水珠滑落下来,我看见有一两点落向远游客,半空中就隐秘的蒸发了。
  “火,我是有的。”他掏出来的,正是火机大小的一具人偶,那孩子黑发黄肤,恬静地微笑。
  “用这个罢。”他虽说得热情,脸却依旧隐在阔大的衣领后。
  干柴似的手直直伸来,啪的一声脆响,那孩子便折断了颈子,洞开的喉管处,一束血红的光喷出。
  我静静地看那孩子的脸,依旧在强笑着,头发和脸在渐渐地发白。黑袍远游客大约是等的不耐烦了,手极快地一缩,凝滞了半秒后,又一伸,僵直地举在我面前,我就着这血色火光燃着了烟卷,那火苗低低地送了口气,只剩下几声嘶嘶的废气啸叫。
  远游客将断气的孩子纳入袖中,嘴角慢慢吐出一口烟来,然而全身不动,只自顾自阴影里说话:
  “这也是祸母阿。呵呵……”
  病人总会自己说的。我安静的抽烟,红亮的烟头闪动,烟草的香气以外,混杂着一股虽淡犹醇的血腥气,格外鲜美。
  “旧时有文人林语堂者,谓‘烟士披里纯’。今有你我闲人,吸之甘若霖,谈之悬若河:河水湯湯,不废长江;烟气袅袅,不觉春晓——”远游客话锋一转,猛然逼问道:“听说过祸母没有?”
  我没有,只好摇头。
  他从衣领后投出眼中的精光,微微颌首:“也难怪。祸母自蚩尤、刑天、伏羲、大禹以后,已经走失怕有三五千年了罢。见过的虽不少,认识的却不多。”
  我知道他要开始讲他的故事,于是入房捧了笔记本出来,钢笔吸饱了墨水。此时雨过天晴,阳光透过斑驳的葡萄枝叶,散碎如金屑撒在我们身上,黑袍远游客焦黄的面皮隐约可见。
  方欲动笔之时,我问了他姓名,他道:“我,九摇方①。”

二,回罗国


  太阳升到三竹竿高的时候,九摇方才走到回罗国②朝东的大门,他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休息,并把潮湿的草鞋脱下来放在石头上烤干。回罗国方圆三千三百三十三丈,九摇方摸摸左边脸颊青色的肿块,又回忆一下,是这个数字没错。前几个礼拜他为了核实,绕着回罗国四方的边境走,结果被戍守的卫兵揍了几顿,使得半边脸高出了两分,所幸的是,回罗士兵并未从九摇方的身上搜出长刀、长剑、短刀、短剑,或者淬了毒的匕首,不然就可加以违犯《回罗国管制刀具管理办法》的罪名乱棍打死,须知回罗人民最擅长就是乱棍打死一个人,他们有祖传秘方、飞天阉人、民间格格、辫子大盗,什么都不怕,虽说起先他们也爱使用刀剑,后来却罗嗦起来,说刀剑不好,非君子所佩之物——熟悉内情的人知道,祖宗传下的刀剑后来发现都是空心的,空心的东西在回罗国永远不受欢迎,除了竹子——回罗人民有说法,说是虚心的表达,所以竹子不能作为兵器,只有要饭的才用来打狗。满街人现在用的都是短棍,大约一尺来长,你在这里住上个把月就能学会从短棍上看出持有人的来历。
  譬如说,你看见这条短棍是一尺二寸的洋槐木,两头包精钢,那多半持有者是一般人家的子弟,前面说过,回罗人民善于乱棍杀人,所以他们个个都说自己有功夫,既然有功夫,兵器也要轻巧、坚固,杀人不见血,棍头一点红,精钢包头要的就是击中要害时候把对方的关节打个粉碎。这样的短棍几乎不花钱,洋槐是家家种的,包头的那点铁,朝廷有计划供给。然而由于回罗国安静地很,大约似乎可能安静了五千多年,所以渐渐地朝廷也就不再计划供给精钢包头,新生下来的年轻人只好继承祖先流传的“遗棍”,用晒干的鱼皮蒙住钢头,免得生锈,温良恭谦的儒教信徒还把每代长子的名字、表字、别号、封号(如果有的话)刻在棍子一周,然而这样又派生的问题是:棍子乃是圆的,刻上名字难分长幼先后次序,这可是回罗习俗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所以聪明的就把棍子截成两半,留下一半供养在祠堂,红漆雕花了名字在上面,待这代人死去,下一代人再把棍子截成两半,如法炮制,不用替他们担心棍子被用完那一天,因为有上古先哲早就言语过:“一尺之槌,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何况一尺二寸?
  妇女通常不上街,就算上街,拿的短棍也是临时用擀面杖制作而成,两头包了放置三个月以上的干窝窝头,足可以把狗砸个趔趄。

  九摇方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他走进城门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妙龄女子,拿着擀面杖在撵一条偷吃的猫,可恨那猫衔了鱼跑的飞快,女子便使出绝招,将窝窝头嘿的一声掷出,先中一枚,那猫的功夫也甚好,砰一声被砸中腰背,如击败革,又掷一只,那猫踩五行步躲开,正中其后的九摇方面门。
  九摇方大惊失色,伸手去摸肋下柔软的布包,里面细长坚硬的东西还在,微微发热,于是安稳了心,定睛再看,女子已经不知踪影。
  九摇方不敢再进,站在城门洞里观看。他看见青色、灰色、褐色、牙黄的长衫洪水一般涌动,也有少年穿缀满鸡毛和抛光铜钱的两件头短装,甩着手在人堆里忽隐忽现,如同捕食的驼鸟。九摇方看看人群,又看看自己,只有他穿着黑袍,仿佛海边乱石穿空的一块黑礁石。
  太阳照到正上方,泥濯的土路坚实发烫,尘土飞扬。风往城门洞里吹,九摇方闻到一股刺鼻的大蒜混合臭豆腐的味儿,他眯起眼睛向上风头看去,只见附近的一所大屋的房顶聚集了数百人。只要下雨,回罗国就雨水充沛,因此屋顶皆是平的,于是有人就在自家的房顶种了不少椰子树、凤尾蕉、芦苇和仙人掌,也有人种茶花或者夜来香——那得在屋顶再加一层茅草棚才成,乃是有钱人家的专利。另外一些人却什么也不种,单是推了小车在屋顶叫卖,九摇方去的时候,正流行用蒜泥掺臭豆腐泥拌饭,或者拿去做面膜,敷在脸上并不洗掉,说是可以预防流感。
  九摇方耷拉着脑袋向前走去,他很后悔穿了黑衣前来,然而这是规矩不能更改。阳光猛烈,转眼间他浑身发热冒汗,汗毛都变了钢针刺挠着,灰尘又飞扬的满城都是,萤火虫般覆盖了脖颈,不一会就有半寸多厚。
  男人、女人、小孩、老太婆……大凡城里的人物似乎都没有看见他,这也是回罗人民克敌制胜的法宝,蔑视外界的秘诀——管它是什么,你就当看不见好了。九摇方要维持着使者的身份,维持着矜持继续走,总得要看见回罗皇帝啊!
  忽然二十尺外的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
  “……好!”
  他的背上像挨了一棍,于是勇猛地抬起头,大步还没有迈出,脸上又着了一下,这次撞来的物事并不坚硬,然而炸裂了,臭烘烘的汤汁如乌贼的喷墨,将他头脸全部包住,油花随着豆腐渣缓缓流下,滴入尘土。
  九摇方慌忙举起衣袖来抹,但耳中已经听见乱作一团的狗叫声,他只好弯下腰佯装摸石头吓狗先——摸来摸去只有灰土。
  好不容易擦净了脸,他看到满街鸦雀无声,人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稍为沉静了片刻,一阵咳嗽声传开,这也是回罗国人民的一个法宝,外番的专家曾经细细考究过,然而得到“不足与外人道也”的答复,外番专家看到回罗人民在尴尬时候咳嗽,于是记录下来;看到他们得意时候为了故意收敛,也要咳嗽,于是记录下来;看到他们为了表示自己存在而咳嗽,外番专家又以为先前记录的谬误了,便再涂写;又看到他们为了让别人安静而咳嗽;为了让别人害怕而咳嗽;为了表示自己生病而咳嗽;为了表示病已经好了而轻微的咳嗽。
  及至后来写了千余页的记录,却被地方一位官员知道了,那官员也不说话,用食指在外番专家的笔记本上用力点了一点,然后咳嗽一声,便走了。外番专家心领神会,连夜逃走,果然半夜时分原先的驿站就起了火。这是题外话不提。

  九摇方暗自冷笑:好啊,很好。回罗国的确应该被降临灾祸了,人总是在追求一个繁荣平安的社会,天下繁荣平安之地只有回罗国了,然而他们却不珍惜:藐视外人,糟践粮食,纵容少年……
  人群中出来一老者③,作揖道:“先生从哪里来?”
  九摇方回礼道:“我来自不来之地,前来拜谒此间的帝王。”
  老者笑道:“适才小儿无礼,冲撞了先生,请先生海涵!”言毕举袖替九摇方拭面。
  九摇方道:“看来贵国甚是富饶,连顽童嬉闹都用粮食,不见五百里之外的扶余国④正陷于饥荒之中,民不聊生,白骨遍野,豺狼当道,虎豹横行么?”
  老者将双手抄拢,眯起眼睛,摩着小腹道:“先生高见。”干笑两声又道:“我国得此太平,天赐也,不可悖,民生而又死,子孙无所穷匮,想我回罗国众,当不作先生之杞人之忧也……”
  九摇方正要回嘴,老者摇晃了身子继续道:“……况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荣华富贵眼前影,月貌花容镜里光……”
  九摇方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惊胆寒,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然而围观者人山人海,九摇方想,这大约也是回罗恶习,他觉得脸上冷汗涔涔,耳朵里已经开始嗡嗡发声,老者还在滔滔不绝:“……先生所来,无非慕我回罗昌盛而已,为扶余做说客,讨得我等解囊,救扶余于水火……然扶余此次饥馑之灾,非天意乎?若天意,我国自当不可干扰,若非天意,则必为人祸,更应静观变化,以测后动,天地万物,皆为刍狗,君子行事,临危不惧,可先命扶余国宣传部下派演员各地义演,以振民心,再令各部长官,亲驻民宅,体察下情,不可怡怠……”
  九摇方只觉头眼昏花,烦躁不安,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我拷!”,一脚将老者揣出半丈远。
  “……好!”周围的人群依旧爆出喝彩声,连那老者的儿子在内。
  九摇方长吐一口气,脱下黑袍搭在肩上,向回罗国宫殿方向走去,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乌鸦一阵阵从城市上空飞过,刮刮直叫。

  左丞相申叔十⑤早晨没有来得及刷牙就被皇帝召见,申叔十起先不很相信,因为回罗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急的召见大臣,送信的人就给左丞相看他的后脑勺,申叔十摸摸那里的火漆羽毛,阳光下确乎是鲜红色,便只好嚼着槟榔赶往天和殿。
  金黄色的宫殿,朱红的大门上金色的铆钉黯淡无光,申叔十站在大门口踌躇了一下,因为门上沾满了蜘蛛网,他瞪着一只褐色的大肚子罗蛛看,看到它都不好意思了,守卫才把偏门打开,申叔十就急忙跑进去,沿着长长的阶梯走到尽头,看见了九摇方,看见了皇帝。
  “这位是不来之地的使者,”皇帝说道,“左丞相,你来和他说——寡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这样,申叔十遇见九摇方。

  两个人呆呆立在青石的地板上,阳光从狭长的窗子投射进来,光柱一排排扎进地面,一只青蝇在九摇方头顶飞过,倏忽又出现在申叔十的肩膀,翘起后腿慢条斯理地摩擦,翅膀几乎是透明的。
  “我来回罗,是为了想知道:你们知道‘祸’是什么?”
  “祸?”
  “祸。”
  申叔十忽然觉得头顶热的要冒汗了,他十岁时候已经继承了父亲的左丞相职位,然而却一直没有事情可以做。
  “我回罗……”
  青蝇在申叔十肩膀上一动不动,良久,才嗡的一声飞快地跑了,申叔十却恨不得那蝇子过来钉在自己鼻尖上……从小接受的教育,从小背熟的礼仪,从小安逸在这一国里的套子,被九摇方这冷冷的一柄单刀插入,立刻腐朽破坏。
  忽然他又有了勇气:“我回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幅员辽阔,物产丰富,想来必定是有‘祸’的,我即刻命各地寻找,必可以回答尊使的问题。”
  九摇方疲惫地看着他们,他已经走了很久的路,任务还没有完成:“不,回罗没有‘祸’,不用寻找……我来这里,就是想把‘祸’卖给你们。”
  他不待对方反应,就径直把衣襟解开,伸手去摸索肋下的布包,那物事却死活不愿意出来,扭曲如蛇,猛然间还咬了九摇方的手一口,使得他冷不丁跳起一条腿来:“唉呦!你这祸事……”
  大殿上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九摇方把布包掏了出来,是灰色的小包裹,系着血红的丝带。
  “呈上来!”忽然响起皇帝低沉的声音。
  就有阉人毕恭毕敬地取了那布包上去,九摇方冷冷看着。
  包裹打开,一根针跳动着在银盘子里,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这是什么?”
  “祸。”殿堂上立着的人简短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抓着扶手在笑,否则很容易落下去,众所周知,回罗国的王座都很高,倘若不小心,便会跌下去死掉,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虽说回罗国没有政变篡位的事情发生,但作君主的还是要小心一点为好,因为手下人最擅长的并不是挖空你的座位,而是把它填的比山还高,这样自然一不小心就会摔死。
  “价值几钱?”
  “无价。可送给大王。”
  皇帝,阉人们,申叔十以及掌灯宫女、添香宫女、递茶宫女、提炉宫女、摇扇宫女、卷帘宫女、扫尘宫女……(名字虽一大堆,实际的功能只是陪大王上床耳……这也是回罗文化精髓之一)都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一个老阉人斗胆说道:“吾皇,圣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此人形貌猥琐,况以奇技淫巧献媚于君侧,其心计必深不可测,其目的必不可告人,微臣之见,还是速速逐出我国为好。”
  九摇方只觉乏味至极,但还是坚持说道:“此物乃无价之宝,可招惹祸事。大王果真不要么?”
  “呣呣……”皇帝打了个哈欠,因为最近新换了几个力气大的宫女陪寝,所以白天没有什么精神,“先贤教导过,不拿别人一针一线,所以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我看……你小有才干,不如在我手下做个阉人吧,他们最近在学习一个文件《四十二章经》⑥,他们学习之后纷纷表示要为我回罗鞠躬尽瘁,最近还有部分单位的公公带头献血,义务劳动什么的……”
  然而九摇方已经开始在往外走,阉人们就很不高兴,挑唆皇帝抓他回来斩首,可是皇帝连续打了三个哈欠以后就睡着了,一堆宫女便轰然上去把皇帝抬回后宫之中。
  那针还在银盘子里跳着,先前的老阉人走来一把抓去,塞进申叔十手中,道:“烦劳左丞相把这小玩意儿丢给那使者。”
  申叔十捏着针,只觉得动来动去在手里很不舒服,只好快步去追九摇方。没几步就赶上,九摇方低着头,接过递还的“祸”,只叹了口气。
  “先生快点走吧,”申叔十道,“那些太监不会放过你。回罗国已经不是你安全的地方了。”
  九摇方缓缓道:“究竟如何……也罢……明日离开……若要找我……扶余。”
  申叔十看着他迤逦而去,黑袍在地上慢慢拖出一条痕迹来,拉的越来越远,越来越长。

三,扶余国


  虽距离回罗国五百里,但第二日的正午时分,九摇方已经在扶余国城门口,昨日夜间,“授命者”告诉九摇方,回罗国君主和平民没有什么不同,该国民风之中,另有一项“好外来之物”的隐秘习俗没有告知九摇方,因此“授命者”也就没有责怪九摇方,密授了他机宜以后,便把他移送到扶余国城门去了。
  九摇方揣着“祸”,走向城门的时候,略微犹豫了一下,这一个犹豫救了他的命。
  天色蒙蒙亮,一只公鸡睡眼朦胧地踱上高处,刚打了鸣,九摇方猛然听到一阵尖利的嚎叫声:“a…………!!!”
  他浑身一阵哆嗦,只见一个女人出现在城门顶端,手里挥舞着一杆长竹竿,疯子般跑动,立刻炸起乌黑的一片鸟影,却是无数的乌鸦在飞,刮刮叫着散开。然后整座城市响起潮水价的铜锣声、爆竹声、铁鼓声……转眼一支军队冲出城门,九摇方大骇,缩了身子贴在墙边,原来军队竟然都是孩童,人人穿了绿色军装,个个绷紧了面皮,沉静如水,目光里却迥然塞满杀气。
  军队出城不远,就停住了,缨枪林立,只有风声呼啸,不闻有人说话。
  队中出来一个年纪较长的男子,站在队首,面向东方道:“祝皇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人的森林呼啸道。
  “祝兵马大元帅——”
  “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人的森林摇曳着回答,一两个杂音在里面呻吟,立刻被背了出来,原来是两个妙龄少女,因为过分激动就昏了,迷糊中还在低声呼喝:“万岁……健康!”
  九摇方目眩神驰,靠墙而立,企图将身躯俨如青苔般贴在砖上,可惜不成功,立马有小将出列,将九摇方按在地上,喝问道:“口令!”
  九摇方战战兢兢:“高举旌旗!反斗回罗!”这是昨夜,“授命者”教给他记牢的口令,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那小将甚是疑心,但口令正确,又不便说什么,于是请了指导员过来。指导员英眉剑目,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然后叉着腰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九摇方道:“我……”他掏出一封介绍信,自然也是“授命者”所予的准备,指导员展开一看:

  ×××红卫团,团长同志:
  兹有我部门革命同志方咬九前往你部门,执行秘密任务,请你部门全力配合,为完成我国鸿图大业,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的至高责任而努力,皇上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早晚”,我们一定要密切团结在皇上和兵马大元帅的周围,高举精神大旗,早日实现因特纳兄奈尔。

  恭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兵马大元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扶余国保密局
××(签名)
(附注:因为保密的关系,所以本部长不再盖章,但有我亲笔签名为证,请×××红卫团的团长同志密切配合)

  那团长阅毕,先是对九摇方鞠了一躬,然后将介绍信小心妥帖地放进内衣口袋,道:“原来是同志,这边请。”随后叫了过路的一辆马车,车夫刚要喊句口号,就被一员小将拖下马来,握手道:“同志,我代表扶余国群众征用你的马车一天,谢谢你为反回罗事业作出的贡献和努力——”于是九摇方就在懵懂之中上车,征尘阵阵,马车隆隆,转眼间已至城中,如气球被按入深海,满城呐喊,叨叨如雷。
  破落的马车也是马车,所以到达皇宫并未花费多久,九摇方事先稍为了解了一下扶余国现在的官场形势——据说,皇上的第四个妃子因为吃荔枝的事情闹小性儿,于是全国就有两派,一派是文斗,一派是武斗——其实大家都在武斗,偷偷武斗,台面上还是遵循了“四大”的原则: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说这样不伤了和气。
  九摇方在马车行驶时从窗子望出去,长安街两边的屋顶上是连绵不绝的高音喇叭,奈何该国适逢饥荒,所以喇叭也是瘦的没有人样,这么说是因为:电喇叭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就找了当街十大恶妇叉腰站在铁皮卷出的喇叭后叫喊,说起着十大恶妇的确赫赫有名,乃是每年各地选送的妇女,基本条件如下:

  已婚;
  有一子以上;
  又红又专;
  丈夫惧内;
  会用中文和西洋文书写:妇女能当半边天;
  平胸;
  大脚;

  各地选出此类女子后,还要进一步调教,请了烤鸭店喂食师傅专饲以:川贝、枇杷、桔梗、蜂蜜、西瓜霜、胖大海、金银花等物,每日上街喊叫之前,还要挑选懦弱男子数十名,挑逗恶妇火气。
  然而由于多日饥馑,所以恶妇们皆有气无力,喊声只是一根朽烂的棉线,连蚂蚁也勒不死,九摇方因此侥幸逃脱耳狱之灾。
  忽然一阵狂风渐起,腥臭无比,九摇方拿袖子掩了口鼻,依然胸闷难耐,幸好此时远处飞来一件物事,啪嗒一声搭在窗子上面,抵住了外界臭气。
  九摇方松了口气,抬头却看见那物事乃是一张牛皮厚纸,顶栏六个大字:“反回无罪!!”你道为何说是六个大字,只因那两个“!”写的遒劲有力,穿金裂石,不得不也算两个大字,下面又是一排红色标语云云。九摇方看久了不禁也跟着念出来:
  打到一切反对的祖力!!
  打到一切造反的敌人!!
  打到一切……
  九摇方猛然发觉其中有若干错字,想是因为书者文化程度所限,况且“祖力”深有涵义,颇有妙处。
  原来大字报盛行,衍生了不少相关职业,比如这大字报飞来就是所谓投报手的技术,一报飞去,如乳燕归巢,倦鸟投林,只有没写好的大字报,没有投不出的大字报。功力深厚的,可以飞花摘叶,伤人无形,何况大字报个个重达四两,投去比之回罗国的飞窝窝头强劲多了,飞窝窝头只是把狗砸个趔趄,大字报若是投在狗身上,转眼就是一盘凉拌生狗肉片,据说千年之后,扶桑国有生鱼片美味,乃是当年扶余国一投报手传人在扶桑面临大海,忽有所悟,哈哈一笑,创下了这“鱼生”的美味。
  九摇方正要继续往下念,忽然窗框呷呷直响,原来木窗框禁不起那投报手蕴涵的内力,已然碎裂,还好大字报去力已竭,软绵绵落下飘走了,这时候窗外歌声也就进来。
  于是九摇方就探头出去望,看见十米外一块高台,上有两人,峨冠博带,仙风道骨,唇舌如枪,滔滔不绝。
  九摇方侧耳听了几句,甚是难懂,只听懂几句:
  甲:“……!”
  乙:“……!!”
  甲:“……!!!”
  乙:“……!!!!”
  双方似乎说的都差不多的意思,大概只是比较谁的语气强烈,感叹号代表了一切,压倒了一切,不过也太无聊。忽然甲后跳一步,捏了鼻子,原来乙大约是疲惫了,或者搞生化战,竟然打了一个哈欠,那过路的风都变了惨绿色,想是已经被污染,九摇方恍然大悟:原来适才的一阵腥风就是这个!
  待要看甲怎样反驳,车子却已经驶入禁城,红墙如山,马车如舟,山回水转,看不见了。

  在禁城的第二道门,马车被拦截下来,守卫拿眼睫毛藐视着九摇方等人,说是此车档次太低,然后又拿眼睫毛指指那些昂然入内的名车道:“要想进去,脸面上也不能这么差啊,你看人家——”九摇方等就顺着那守卫的眼睫毛看去,一辆黑漆马车前头挂着一块金字小牌,上书:扶余国专车。又有一行蝌蚪文字,仔细看竟是高手将“扶余”二字翻译成西洋文字,“余”本指“我”,可以意译,“扶”字则被音译为“Fool”,那行蝌蚪文便是“Mad in FoolMe”⑦,众人皆叹服。
  九摇方计无可出之时,那车夫上前低声同守卫耳语一番,不知何故,就放了众人进去,走的远了车夫又向九摇方索要了几枚铜钱,原来适才送了点“人事”,守卫方肯放行。
  觐见扶余国皇帝之后,九摇方得遂原先的计划,就是在菜市口摆设了一个摊子,每天可以去经营,不必摊派税务和杂项费用,此处按下不表,盖因诸君明白FoolMe国的mad奇妙,无须书者赘言。

四,申叔十(A)

  物换星移,一个月后的中午,申叔十在院子里练太极的时候,皇上又来召见,于是匆匆进了宫,却见皇上面黄肌瘦,原来那些宫女力气也忒大了,搞得皇帝吃苦不住,不过倒是引发了灵感。
  “爱卿,可记得月前,有个不来国使者九摇方?他说什么是祸,寡人原先不懂,如今明白了,就是要整日和那些猪般的女子在一起厮混。唉唉,果然是祸事啊。”
  “……”
  “爱卿为何不语?”
  “子不语怪力乱神。臣不语未知之事。”
  “咳,那也不必如此,我已经让宦官们出去了,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可以畅所欲言。”
  “皇上的意思是?”
  “我回罗,实在生活得乏味……且不说每天看的报纸,都是今年经济又增长了16%,或者各地在歌颂寡人的功德,一派升平之相,就说阉人们,整天也是无精打采,据说是最近电视剧拍的太多,连内务府九十六岁的海公公,也一个月要跑三个场子,寡人实在不明白,我回罗百姓,真的那么喜欢看时装剧么?”
  “皇上不必牵挂。臣的想法,百姓喜欢看,那就让他们看好了,喜欢就是好事了,若不是这样,那么他们每天晚上做什么?做爱的话,还要提防生育,虽说最近引进了洋人的阳具套,商标曰‘肚累死’者,戴上还是不爽呀~所以让百姓看看电视剧,也是很好的。”
  “爱卿见识极是。怪不得最近电视广告如此之多,大多又是关于补脑补肾的——想来,戴着阳具套做爱,男女精气不能阴阳交融,当然于肾很是损伤,看电视吧,频道又那么多,光是我回罗官方电视台FMTV者,就有多达十二个频道,适才文部官员上折子说,要在今年国庆开通付费频道,寡人同意了,只是多加叮咛,引进洋人的片子时候,要统统把露话儿的画面‘喀嚓’了……”
  “皇上高瞻远瞩。”
  “这帮刁民,万万不可让他们尝到甜头。本来寡人很是担心,他们看了洋人——尤其可恨的是东洋人,拍的动画片真他妈的好,真该抓了那几个:宫崎俊、庵野秀明、押井守、大友克洋等——的东西,会影响我回罗国的电视台收视率,还好文部的几个官员,老子到底没有白白养活他们,帮朕出了一个高招。”
  “哦?微臣倒不知道这个。”
  “既然那帮刁民的小兔崽子知道这些东洋人的动画片好看,寡人就让文部的人引进了他们,前年不是引进了一个叫《新世纪福音战士》的么?”
  “微臣向来不看动画片的,然而听着名字,似乎是宣扬暴力的?”
  “他奶奶的,老子看了很爽,但是不能给老百姓看。妈的,所以寡人就剪了里面做爱和杀戮的画面,又找了一帮嗲声嗲气的三流配音给配了回罗官话,哈哈!”
  “皇上圣明。这样一来,大大倒了那帮只听说,没看过原版的刁民的胃口,从此觉得东洋人的东西都是骗人的幌子。”
  “哼哼,何况,寡人将那片子命名为《天鹰战士》,只此一举,就使得那些刁民一个个哭丧了脸,在街头的公共留言板张贴,发誓以后终生不看东洋人的片子。”
  “皇上因势利导,通而不堵,功绩比得上禹了。”
  “虽说如此,寡人还是想知道,倘若回罗有了‘祸’,会是怎样。”
  “恕臣愚钝……皇上,到底什么是‘祸’?皇上您似乎……似乎知道什么是祸。”
  “那是当然。”皇帝舒展他满是皱纹的脸,“我知道,所以我装作不知道九摇方在说什么,我只是不知道,回罗有了祸会怎样。”

  三天后,九十匹烈马张大了鼻孔在骄阳下排队,申叔十穿着竹黄的袍子,跨上为首的黄骠马,挥剑道:“吾皇旨意!各路快马飞报寻找,月前来我回罗的黑袍远游客,先找到者,赐奖状及一等功章!”
  八十九名骑手将身体紧贴马背,绷紧了嘴唇,鼻梁铁一般发亮,马声嘶嘶,四散如烟花,绝尘而去。
  申叔十等到校场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才懒洋洋地从腰间摸出御赐的信鸽,写了一张便条:“扶余国外交部启:我乃申叔十,请把九摇方召至贵国的外国驿馆,我这就到。”

五,祸母(A)及申叔十(B)及回罗皇帝


  远游客的家乡,栀子花开的时候。他遇见了授命者。
  那是在不来之地的狼山峡谷,射电鸟群从峡谷上空飞过,爆裂的电流声在山的墙壁上反射,九摇方被一群狼围住。
  忽然背后响起一个人的呼吸声。
  黑袍人的脸在斗篷的遮掩下,只能看见他干枯的嘴唇皴裂,说:“给我一碗水吧。”
  九摇方解下腰间的羊皮水袋,递给他。他一口饮尽,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说:“呵,好。”
  狼群在他们周围,齿缝里透出碎针磨动的声音,接着就凶狠地扑了上来。黑袍人把皮袋递给九摇方,他动了一下袖子。
  只动了一下袖子。
  九摇方无法描述他看到的景象,只看见淡蓝的光扇动如蝴蝶翅膀,狼群凝滞不动,随即身体变幻无数颜色,如春花灿烂,秋月拂晓,烟火绽放,最后一阵炫目的光华后,散碎成遍地的银。
  “银子!”九摇方道。
  “是纯银,”黑袍人说,“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
  九摇方弯下腰,捡起一块银碎片,确乎是纯银,而上面狼的毛发根根清晰,历历可数。
  “跟我走罢,外面是很好的世界。”
  于是,九摇方就随着他,消失在荒芜的山谷中。

  午后的风暖洋洋的吹过,扶余国里依旧喧嚣,九摇方在驿馆门外,等待申叔十到来。
  俄顷,人马齐至,申叔十跑过来拉着他的手道:“先生原来在这里,可让我们一番好找!”
  九摇方冷冷道:“先生何人?”
  申叔十道:“我,申叔十呀!不记得了?”
  九摇方道:“在下方咬九,并不认识申叔十。先生有何事?”
  申叔十鼻尖微微冒汗,道:“咳,先生还是在生我的气呀……”
  九摇方道:“先生严重了,不认识,怎会生气?我是生意人,先生若是买东西请说话。”
  申叔十道:“那好那好,我们不说这个——吾皇差我前来,是要买先生之祸。”
  九摇方摇头道:“祸?我没有。”
  申叔十轻轻搓了一下手,道:“价钱可以好说……若是不要钱,吾皇也可以裂土封侯与你——只要把祸拿来!”
  九摇方继续摇头道:“祸,我的确没有。”申叔十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九摇方又道:“然而,我有祸母。我听说九摇方献祸于汝皇,分文不取,反被朝堂众人奚落。今我卖祸母,自然不能轻贱了价格,免得辱了自己。就算我能辱得自己,私自降价,被物价部门知道了,也要告我个扰乱市场秩序啊。”
  申叔十笑道:“只要有,钱么,好解决。多少钱?”
  “金一千万斗。”
  “好。祸母在哪里?”
  “请丞相随我来。”

  屋子狭小但是明亮,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家具,仅中央有一立柱,拿铁链锁了一头猪,那猪长鼻肥耳,见人来了,就咩咩地叫了两声。
  九摇方道:“这便是祸母了,请查看。”
  申叔十道:“很好很好,长得颇可爱。”又道:“此物吃什么?”
  九摇方道:“每日食钢针一斗而已,其余无他,很是好养。”
  申叔十道:“那好,我便牵走了——来人,将祸母带回我国,重兵把守。”随后就要走开,九摇方道:“丞相还没给钱呢。”
  申叔十冷笑道:“千万之资,先生如何带?”两边带刀侍卫已经围上来,讲起打架,回罗人向来很热中,况且“带刀侍卫”这样的狠角色,一直是辫子戏的重要人物。
  九摇方微微一笑,道:“想来你们也没有支票可以签。”然后一伸手,露出袖管,“那就拿金子来放,我只要一袖筒。”
  申叔十犹豫,心道也不必大动干戈,就命人取金来,先取半升倒进,如沉沙入水,激不起半点涟漪,于是再取数升,更是浮萍随波,不知所踪。申叔十大奇,发狠道:“取十斗来!”九摇方接道:“甚好,只是我袖口狭窄,十斗要倒上很久。待我先捋捋袖子。”于是且倒且捋,袖口渐大,及至后来,两名带刀侍卫站在袖口,另有数十民工络绎不绝搬运金子入内,渐渐春去秋来,一个寡妇谋得扶贫指标,在袖口进去三丈远处开了一家饭馆,名曰:“袖三丈酒楼”,专门接待民工,后来大约是古人说的“饱暖思淫欲”,又有卖笑女子来此,先是站街拉客,后来在“袖三丈酒楼”往里一寸建了一家青楼,名曰:“再进去一寸”,生意很是红火,所以满城的民工都愿意来这里搬金子,很快就搬完了,其时大约已经是冬天,申叔十又来例行看进度的时候,发现从回罗运来的一千万斗金子已经搬完,不止如此,连带刀侍卫(两名),民工(近千名),“袖三丈酒楼”和“再进去一寸”两家也都消失,没有人看见九摇方什么时候走的,或者怎么走的,总之一个屋子里只有一根光秃秃的木桩——还好,那头咩咩叫的猪还在,瞪着眼睛看他。
  申叔十用力揉揉自己的脑袋,牵着猪往回去的方向走,天寒地冻,申叔十很不高兴,猪也很不高兴,一人一猪在雪地里走,冻得直哆嗦,加上手机电池可能是假冒的,不但没电还烧坏了机子,导致申叔十迷了路,半年后才靠要饭回到了回罗国,而且在城门口连人带猪被守卫打了一顿,理由是他们长得太丑。

  回罗皇帝正在与宫女狎戏,刚刚输了一局,打算脱裤子的时候有探子来报,说一年前走失的左丞相申叔十回来了。
  “哦?宣他进来。”
  “嗻。”
  不得许久的时间,申叔十就走进来,确确实实把皇帝吓了一跳:眼前站着的,乃是遍体乌黑的一个人,除却遮蔽下体的粗布外,就是全身的肌肉袒程着,条条发亮凸起,原先圆且肥的脸,如今长方,瘦削如刀锋刮过。
  “好身材呀!”皇帝道,“申叔十,你这一年去哪里了?健身塑形?”
  申叔十叹了口气。
  “爱卿,一年前你去扶余国买祸,寡人后来才发现你居然动用了国库一千万斗金,还有,你买的祸呢?”
  申叔十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雪地里走到春天和夏天,看着柳树的枯枝萌芽,嫩绿的叶子香气扑鼻,一个人越是起先滔滔不绝,后来更容易发现沉默的愉悦。申叔十发觉自己的嘴不想说话,可是有些话你不得不说。
  “皇上还很健康,很好。”踌躇了一下,申叔十接着说,“皇上把我斩首吧。”
  皇帝嘿嘿的笑起来,说道:“怎么?你把那些金子贪污了?”
  申叔十只求速死,不再说话,可是金殿上却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皇上斩不得!斩不得!”
  众人大奇,声音自左丞相身上发出,却不见申叔十开口,想是遇见海外异人,学了腹语之术,然而申叔十黝黑的身躯如同铁板,不见震动,众人听风辨位,方觉那声音自申叔十胯间传出,不禁更加大奇,心道申叔十竟然可令阳具开口说话,那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
  申叔十无奈,只好道:“皇上当真还要‘祸’么?此非祸,乃‘祸母’也,得之不祥。”
  皇帝挥挥手,命所有闲杂人等退下,众人便很失望,尤其几个宫女,但君命难违,只得擦了口水退出,阉人们倒是高兴。
  大殿空旷,申叔十脱下衣服,那物事也就无处可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就是一根针。
  “咿?寡人似乎见过。”
  “是,不来之地使者九摇方曾经带它来过,皇上没有要。”
  “有什么好玩?会说话?”
  那针在地上跳动,道:“我乃西域奇物,皇上欲见我本相,先取一斗针饲我!申叔十忒可恶,饿我半年,又在城门被人痛殴,方成此状!”
  皇帝笑道:“好,来人!取针来!”就有宫女一边瞄着申叔十胯下,很快地跑来,回罗国本就不重视针,总爱把针和不好的词汇混用,譬如骂小偷就是“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搞得好像盗贼入门技术就是偷针一般(城里的盗贼行会很是为此不平,在媒体上厉声疾呼要摈弃这个观念,因为这是对盗贼的侮辱),又如咒偷窥狂长“针眼”,所以长了针眼的人都不好意思见人,再如说一些微小物事是“针头线脑”,再如说一些认真的人是“拿着棒槌当针纫”,回罗国本来认真的人就很难得,再加以本国人的打击,更是罕见。
  不多时候,一斗针已经搜集好,放在地上一个大箱里,那祸母一声呼哨,跳进其中,再也分别不出,皇帝便召集所有人上殿,但无人靠近箱子,申叔十在一旁落落寡欢,如米开朗基罗的塑像屹立不动。
  只见箱口涌出银光流转,微微有吱吱声响,如千万精灵在森林中私语,忽而转为铿锵刀剑,铁骑沓沓,踩破银瓶,那些私语化作了悲吟,直将整个大殿中群臣听得毛骨悚然,还好这悲声停止,静寂了片刻。
  最后响起的,是一片轻微的唰唰声,仿佛火舌舐噬着纸板,这声音结束以后,就一片安静。
  一个胆子最大的侏儒跑过去看,喊叫了一声,把满宫殿的人吓了一跳:
  “猪啊!~~”
  人们哗一声围上,箱中赫然是一头肥猪,它听见人声,就很不耐烦的抬起头,翻着眼睛看看周围,继而咩咩叫了一声。
  “So 卡哇咿~”一个贵妇人叫道,同时要将扇子打开遮脸。
  “卡哇咿卡哇咿。”众人附和着说,这是新听闻的扶桑语,甚是流行,但大家依然觉得比不上贵妇人的是不能把红毛番语混合了扶桑语。
  “咳咳。”皇帝说,“那么,每天就取一斗针饲之……来人,听封!”
  于是皇帝便封那侏儒为“饲祸大学士”,要每日观察祸母的行状,并成立一个“祸母研究院”,侏儒便兼任了CTO,职责是分年、月、日递交报告,指出祸母对于国家GDP指数的作用,以及祸母对艺术、科技、教育等的影响。
  贵妇人被封为“祸母对外推广交流司”CEO,专司和扶桑人、红毛食人番交流,要不停宣传我回罗拥有世界上唯一的祸母,以此扬我国威。
  至于其余围过去的诸人,则个个成了“募针员”,务必每天要上交出一斗针来,众人便哗然,皇帝又补充道:“嗯,可由财部给你们补贴么……每根针补贴一两银子如何?”众人又哗然,这次却是欢呼。
  略过那些人不说,申叔十没有得到什么赏赐,却也没有说话,只是站立不动,宛如铜浇铁铸的塑像,直到所有人散去,皇帝才走到他面前,说道:“左丞相?”
  申叔十长长的、长长的出了口气:“我要走了。”
  “嗯?”
  “回罗已经不能容忍我。”
  “其实,寡人可以留下你。”
  “我要去找九摇方。”
  “我走过很多地方,”皇帝没有理他,“我遇见过和九摇方一样的人。你真的以为我是一个皇帝?或者,我是一个喜欢回罗的皇帝?”
  申叔十这才看着回罗国君。摇头。
  老皇帝和气地看着他,说:“那时候我父亲还在位,我在城里憋的够了,就私自出城,到远处去玩。”
  “我遇见了一个人,黑色的袍子,布鞋,他口称来自不来之地,彼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称那里是另一个位元世界,与我们相差的不是位置而是时间。他说诸个位元世界已经有了偏差,他是授命者,要消灭这偏差。”
  “于是我就问他怎么消灭,他便出示了祸母——一根针。我就笑起来,说一根针怎么可能……他却冷峻地说,可以。我没有再问,只是问了他,这次要去消灭哪里,他道回罗,我就很吃惊,说不要啊英雄,我还没当过皇帝哪,让我当几年好么?他原先和我谈的甚是投机,听我这样说,就道:也罢,我要消灭的很多,回罗目前不是最需要消灭的,我可以转道先去别的位元世界。然而他又看着我说:其实,我猜你自己都会对回罗腻歪的,你信不信?我摇头,狠命地摇头。”
  皇帝走到宝座上,慢慢坐下,接着说:“现在我明白了,我真的对回罗很腻歪,他妈的腻歪死了,我只有每天和宫女厮混,其余竟然无事可做。申叔十,大概你会成为九摇方以后的授命者,因为当时那个人对我说,授命者必须每消灭一个位元偏差后寻找继承人更换,既然九摇方是来毁灭回罗的,那么,他的上一任是毁灭了另一个位元世界的人了……我遇见授命者的时候,是二十二岁,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授命者也不知道更换了几代……”老头子说着说着,犯了瞌睡,渐渐在宝座上打起了呼噜声。
  申叔十赤身裸体的怔在那里,祸母已经被牵走了,大殿上空无一人,他从嘴里掏出一枚黄色胶囊,轻轻拧开。
  一道淡蓝的光闪过,他已经披上黑色长袍,斗篷下一张脸岩石般宁静,他走出了大殿。

六,祸母(B)

  “回罗诸民!注意注意!天赐我回罗祸母,兆平安喜乐,各家各户,出针供养,不得有误,每户人家,按人头数,日缴十枚,怡怠者,先罚家产,后蹲监牢,注意啦……回罗诸民!注意注意!天赐我……”敲锣的老者在每个街道里走动,潇潇风雨在空荡的城市里肆虐。
  一匹马飞驰过来,黄的泥浆溅满老者一身。
  “唉呀,年轻人,你这是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回罗向来敬老尊贤——”话,只说了这些,然后弯刀的闪光亮起,在没有雷电的雨水中,亮如闪电。
  血是红的,只要你是个生命,人家说血浓于水,但血在水中又能怎样?于是也就很快淡了,淡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老人就在那里睡着了,铜锣随他一起沉默。
  年轻人意气风发,后面的军队还没有跟上来,他自己已经忍不住驰骋:“呸,你妈妈的!回罗完蛋了,老头子们的世界算个狗屁世界?我扶余早就算到你们会完蛋……”他不在乎雨水把衣服湿透,毕竟,扶余国缺水,他们早就渴望一场颠覆一切的大雨,然而这次的进攻,雨水还不够大。
  城市是空的,回罗国民早就跑得差不多了,祸母在回罗三年,三年就毁了她这样一个老帝国,年轻人信马由缰,来到一间府邸,正是“臭名昭著”的饲祸院。以前这里每天出动三千人,穿红衣到各个宅院聚敛钢针;这里颁布了著名的《缴针法》,共三十四条六十八款,有源头,有道理,有根据,有理由,这本是回罗的强项。针对缴针,有十二项税目,如铸针税、运针税、用针税、缴针税等,百姓在过去三年里,说的最多的一句俗话是:“针要命”。
  远处的乌云吹起号角,是集合的声音,年轻人拨转马头,奔回去,路上又路过刚才死去的老者,马蹄踩到铜锣,发出了回罗国最后一声绝响。

  军队,黑压压,绿油油,是庄稼才这样壮实,他们却举着镰刀。
  收割的目标,是国王,皇帝,独裁者。然而却没有人冲进皇宫。
  倒不是怕皇帝,怕的是祸母。
  皇帝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怕,本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叫人觉得可怕,没有武器的军队,没有性欲的强奸犯,没有生命的恶人,还有什么可怕?叫人觉得可怕的人往往内心很得意,可人们怕的,大多是他们持有的,而不是他们本身。
  祸母和皇帝还在屋子里,据说,还有宫女的声音:“皇上,祸母今天的胃口真好,吃了三斗针哎。”
  老皇帝嘿嘿地笑。外面的风雨飘摇,庄稼们的镰刀高举,铜枝铁干般纹丝不动。总算有人忍耐不住,拿缨枪冲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僵持了一天一夜,风消雨歇,扶余国的智谋团消耗了八斤燕窝和鱼翅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火烧金銮殿。

  火就这样烧起来,呼啦啦是成长的声音,你遏制不住成长,哪怕你付出生命,该成长的,总是要成长,哪怕你诅咒,揪自己的头发,还是要成长,成长的不止是生命,还有制度——成长就是制度,铁一样的制度。
  城是荒了,可还有房子,街道,亭台楼榭,几千年的光阴,本来象蝉蜕一样轻,积累起来,却也厉害。云也帮忙,没有下雨,火就在大殿燃烧,烧掉一切旧的,换成扶余国新的,不知道这些毁灭者是否明白,他们的新,也会旧?认为自己永远不会落伍,本身就是落伍。
  最终烧到了寝宫,却听不见有哭号,有挣扎,火安静地烧,也太安静了点。后队的人马,伸着脖子张望,看不见人,只看见烟火冲天,忽然前队的人恐惧地叫起来。
  祸母来了。
  后队的人终于也能看见,乃是封豕⑧大的巨兽,如小山般的梦魇,样子么,还是猪形,每踏出一步,地面也为它震动,还是有勇猛的军士,挽弓搭弦,大约个个以为自己是后羿了,羽箭仿佛一群蜂子,或者倾泻的雨水,叮叮当当络绎不绝射中祸母,个个折断、弯曲,还有已经恐惧到丧失理智的人,挥舞着大刀片子冲过去,断折的,就不再是刀,还有腿、腰、背、臂、头。
  “火烧!!”有人喊。于是西域出产的猛火油从城墙上的水车抛出,落在祸母身上,将它银白色的皮肤弄得很脏,白一块黑一块,仿佛熊猫。
  “脏——”它竟然说。声音可不小,连远处的云彩也跟着轰隆隆回声。
  人声鼎沸:一个会说话的,刀枪不入的怪物,如果不怕火呢?
  却还有人说话:“乖……”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出来了,就在祸母脚边,穿着盛大节日的皇服,金光耀眼,旁边还站着一个提灯宫女。
  祸母果然就乖了,站在那里不动,四十万扶余军人在禁城周围的城墙上,团团围住这里,他们现在也只能这样而已。
  军中的首领举起手,只要他的手落下,四十万支火箭就会飞向这中央,彻底成为火海。他还在犹豫,因为这里,是皇宫啊,多少奇珍异宝还没来得及抢,多少珍贵典籍还没有得到……大约是身边的幕僚有心无心,撞了他一下。
  手放下,弓举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首领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一个疯狂国度的领导者,是唯一不疯狂的人啊,但是有时他也做不了什么。
  值得庆幸的是:他看见那个提灯宫女失手打碎了手里的琉璃灯,火熊熊而起——在密密的火箭落下之前。
  不是我做的。他想。
  城中央,祸母在那里,不是坐,不是站,它就是一座山。宫女惊惶地看着皇帝,等着责骂,老头儿微笑着说了他最后一句话:“没关系。”
  火!火!火!
  这个炼狱里,很快只有两具黑焦的骷髅站立,一直维持了很久,直到风起云涌,风的手把它们拍碎成粉末飘扬在空气中。
  祸母的身体很快就通红透明,它似乎还在忍耐,还能忍耐,等到羽箭稀少,天空变暗,它在这里住了三年,它知道什么要来了。
  它仰起头,喊叫道:“热啊——”

  申叔十在空中看见这一切,那时候他就要离开这里了,九摇方只给他几分钟的时间,然后他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接替九摇方的工作。
  他看见,祸母的身体再度膨胀了十倍,像一块烧得正旺的煤球,很快冲破了禁城,再冲破了回罗国的疆域,它不会死,也不会停止,它将在这个世界滚动一千年,一万年,或者更久。它将席卷这个世界的所有财富,生命,自大,无知和疯狂,它告诉人们:当心,我随时会滚到你的面前,焚毁你的一切。

七,事件结语

  和上次听取最后一个杏格人的故事的代价一样,我们很快抽完了这包烟,因为河东狮的规定,我每个月只有十包烟的配额,所以我就没有继续再给九摇方拿烟,这使得他很不高兴。
  我只好冲了杯咖啡给他,他一口喝干,我才想起一个问题:
  “你说你是九摇方?”
  他点点头。
  “那你怎么知道申叔十的事情?”
  他咂咂嘴:“咖啡不错。”然后他站起来,雨已经停歇,远处只有隐约的雷声,他说:“我该走了……”
  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了,这个谜底只能我自己猜测,所以我紧紧握握他的手,说:“路上小心。”
  他点点头,我还是没有看见他长什么样子,只依稀看见嘴角边有条坚硬的刀疤。
  他离开以后,我把东西收拾了一下,正好老婆大人回来,又呵斥了我一顿,诸如不要随便招待外边人之类:“你不知道SARS现在闹的凶么?啊?怎么没记性?要是能把我的记性倒进你脑壳里就好了!”
  是的,授命者也许就是这样,也许所有的授命者只是一个人,一个永生不死的人,他累积了所有继承这个职业的人的记忆,他既可以是九摇方,也可以是申叔十,甚至十一、十二的继续下去,直到永远……
  远处的雷声近了,我似乎听见了祸母的脚步声,还有鼻孔中的喘息,它一定就在我们这个世界,就在我们身边。

           【完】

【附录】:
※注释
①,九摇方取自《列子·说符》,相马者九方皋的变化;
②,回罗国取“回”字字形,含封闭之意,这是一个虚构的国家,请不要对号入座;
③,老者取自潘海天《大角,快跑!》中索要大角的银小刀的儒者形象(唉,忘记那是什么高塔了,死大角赶紧来打补丁);
④,扶余国取自《兴唐传》,为风尘三侠之一所建立的小国,疑为虬髯客所建,但恐怕有出入,“扶余”发音类“富裕”;
⑤,申叔十取自《左传·宣公十一年》,楚国大夫申叔时的变化;
⑥,《四十二章经》取自《鹿鼎记》,为阉人至上宝物,因为其职业关系,读此书可为阉人首领。
⑦,关于“扶余国”英文译法,原作“Fuck Me”,但狗说俗气了,所以作“Fool Me”,为“愚我”之意;Mad in FoolMe 原作 Made in FoolMe ,后取 mad 的“疯狂”之意。
⑧,封豕是上古神话中巨兽,为后羿所杀。

※参考书籍:
1,《醒世姻缘传》
2,《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3,《旧杂譬喻经》(卷上)

起笔:2003/04-26 22:05
收笔:2003/06-01 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