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预言家

克撒

奥哈拉二世站在窗口俯视着下面的人群，虽然有点远，但从这个位置他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楼下众人的相貌。当然，透过水晶球应该可以令他看的更清楚，可他一向对这种东西有着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对于这种情绪，他解释为：我是一个国王，不是个暴君，只有暴君才会要求时刻掌握底下人的一举一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理由是多么的可笑。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每时每刻都能盯住那个人，他希望那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不要逃过自己的视线，吃饭、洗澡、上床——
但他是个国王，不是个暴君。
奥哈拉二世一边这么提醒着自己，一边使用刚才宫廷魔法师施在自己身上的鹰眼术往人群中眺望，有了法术的帮忙，要看清楚他们的须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他看了一会，极力想找出自己担心的那个人，但他失望了，“那个人”并不在下面。
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开始拼命撞击四面的墙壁。
国王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很好，他对自己说，你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随即转过身，眼看着橡木制的门在面前打开。
那个人。
菲列，或者说国王的长子快步走了进来。
“父亲。”王子的脸上隐含着一丝担心的神色，“我发现您没有在下面，我想您一定在这里。”
“当然。”国王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猛然醒悟过来。
“生日快乐，儿子。”慈爱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绽放，就像一个平常的父亲对待自己儿子那样。
无论你在担心什么，他提醒自己，都不该在你的儿子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表现出来。
国王快步上前紧紧拥抱了自己的儿子。
“生日快乐，儿子。”他再次说。
“我正在等一个朋友。”松开之后，国王解释道，“一个许多年未见的朋友，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请原谅我，也许我一会就下去和你们一起庆祝。”
“当然，父亲。”王子没有露出任何不满，“晚宴还要好一会才会开始，您和您的老友一定会出席的，对吧？”
“当然。”
王子满意地转身走了出去。
几乎就在门关上的同一时间，蓝烟出现了。
一股不知从哪出现的蓝烟迅速且坚决地笼罩了整个房间，当烟接触到四壁时闪现出了一阵奇怪的光芒，仿佛他们正在对抗一般。
接下来的一瞬间，蓝烟、闪光，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老人出现在室内两张椅子的其中一张上，一秒钟前他还不在那里，但这并没有显得特别突兀，看他的神情好像已经在那里坐了一辈子。
国王并没有因此而惊讶，反而理所当然似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您的新法术？”
老人点了点头。
“只是个侦测法术，看看这里有什么布置而已。”
“一些普通的法术，皇宫里到处都有的。”国王不无讽刺地说。
他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
“没有诚实之域。”
对面的老人苦笑了一下。
“当然，就是这个法术让我吃足了苦头，如果有的话……”
“您就根本不会来，我知道。”
“这点法术还难不倒我。”老人鄙夷地说，“我们有个赌约，您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没错，但你当年就是为了逃避这个法术而不见我，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有什么事你不能说的？
两人都沉默了。
“他是个好孩子。”过了许久，老人打破了沉默。
国王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他会杀了你。”
国王的身体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显得特别激动或者不安。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忘却。”他缩了缩肩膀，让自己没入椅子中间，“但是我始终无法忘记，无法忘记那一天，那喜悦的一天，那令我震惊的一天，那令我觉得自己是个龌龊不堪的暴君的一天——”
“我知道。”老人静静的说。
国王将脸埋入掌心，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安宁。
“您总是知道，打小时候起我就时常听您说‘我知道’，我总是很敬佩您——就像敬佩我的父亲那样敬佩您，认为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很遗憾。”老人依旧不动声色。
“没错，您很遗憾。您记得吗，当您向我宣布那条消息的时候，您也说您很遗憾。您还记得吗？那一天，那一个小时，那一瞬间——”
“永生难忘。”
国王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永生难忘，对我尤其如此。您还记得自己对我说了什么吗？‘这个孩子将会杀死他的父亲！’当时我正全心全意地期待自己第一个孩子的诞生！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但是瞧瞧您跟我说了什么？这个孩子将会杀死他的父亲！您不觉得……”
“您不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吗？”
老人的面容依旧没有任何的改变。
“这是我的职责。”依旧是平稳的语调，从中听不出一丝的波澜，仿佛完全与自己无关。
“您的职责就是毁掉我的幸福吗？告诉一个国王他的儿子将会杀死自己，我听到他出生的消息时没有丝毫的喜悦可言！我接过他的时候双手甚至在颤抖，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孩子将会杀了我！这个孩子将会杀了我！”
“可以想象。”
国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重又浮现出冷峻的神情。
“我听过许多的故事，故事里总有一个英勇神武的王子和一个昏庸老道的国王，国王听信了邪恶预言家的谗言，认为王子会杀死自己，于是他用各种方法想要杀掉这个婴儿，故事的结局也千篇一律。”
“王子杀死了国王，实现了预言。”老人喃喃地说，脸上出现了一丝阴霾。
“只需要一个机会。”国王身体前倾，凑近了对面的老人，“我有无数次与他独处的机会，婴儿的生命是脆弱的，把他装进竹篮顺水飘走？放在风雪中冻死？不不这是那些故事中失败国王的做法。”
他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晃着。
“婴儿的生命是脆弱的。”他的语调变得狂热起来，眼神也渐渐变得迷离，“一点小小的意外都能导致他的死亡，睡觉的姿势不对，吃东西噎着，抱着他的时候手一个颤抖……”
“没有不忠的贴身侍卫，没有不透水的木箱，没有路过的樵夫，我所要做的只是在他睡觉的时候替他翻个身，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半小时后就会有人发现，到时我只需要装作痛不欲生的样子就可以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国王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上帝诅咒我吧，我差点就动手了，我那时一定是被魔鬼迷惑了，竟然想要杀死自己的儿子！”
“但您并没有这么做。”老人指出了这一事实。
“没错。”国王猛抬起头，“这说明上帝也许并没有放弃对我的眷顾，他及时替我清除了心中的恶魔，我猛然醒悟了过来。这使我羞愧难当，我紧紧地抱着他，吻他，感受着他给我的温暖，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是我的儿子。”
“所以？”
“所以我才会跑来找您询问，问您预言是否不可逆转，我多么希望您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很遗憾。”
“没关系。”国王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的眼中闪着光芒，“上帝已经为我驱逐了心中的魔鬼，我决不会再加害于他。尽管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我心中还是存在着一线希望，所以才会和您打这个赌，赌我能够避开这残酷的预言。”
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看见，您把他养育的很好。”依旧是老人打破了沉默。
“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爱他。”国王的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我教他一个国王应该有的知识，礼仪，我加倍地疼爱他——超过他的任何一个兄弟姐妹。”
“您确定这些全都是出于对他的爱？”
国王苦笑了一下。
“您果然无所不知，亲爱的大预言家。”
他刚提起的劲头一下子又泻了下去，他有些无力地低下头，倒在椅子中。
“尽管如此，我还是恐惧，恐惧那一天的到来，我总得做些预防措施，但我不会做些对他不利的事，我以我父亲的灵魂发誓。”
“这就是保护措施。”国王无奈地摊了摊手，“这样他至少不会因为仇恨而来杀我，即使预言真的发生，我也希望那只是个意外，我宁愿在死后被人怀念，也不愿活着遭人唾骂。”
气氛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国王抬起头，他的双眼闪着泪光。
“我再问您一次。预言真的不可逆转？”
老人缓慢但决然地点了点头。
国王猛地站了起来。
“您说过，是今天……”
“坐下，我的孩子。”老人挥了挥手。
“您是个高尚的人。”老人的神情显得十分疲惫，“我实在不忍心让您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打击。”
“但您要知道，您所受的打击是我也无法阻止的，我只是个预言家——这是个很可悲的职业，我们并不是无所不知，事实上，我们连自己知道什么都不清楚。有时候我们有一种感觉，某时会发生某事，于是预言产生了，而事实证明，预言的而且确是正确的，但有一点很关键，我们始终无法控制这种能力。”
国王走近老人，他似乎得到了一点头绪，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预言不可能会错，我的孩子。”
他再次跌坐到椅中。到最后还是没用，国王绝望的抱着头，尽管你用自己的生命爱着他，可到头来依然是一场空，你的生命已经被定好了，只等时间一到，你那为之骄傲，曾经无数次说他深爱着你的儿子就会拿着刀枪上来杀了他的父亲。
不可逆转。
“但我只知道这一刻的事情，却不知道他的前后会发生什么。”
“那又怎么样！”国王敲打着扶手，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已经令他忘记了疼痛，“难道被他杀死后我还能活过来吗！”
“这可说不定。”
老预言家连上高深莫测的笑容令国王惊愕了起来，这可说不定？这是什么意思？转还的余地吗？他刚才已经说过了，预言不可逆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倏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国王紧张地将手放在佩剑的剑柄上，随即没有任何通报，一名侍卫直直的就闯了进来，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国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是王子。
侍卫行了个礼，然后用急促的语气喊出了一句话。
“不好了，国王陛下，王子殿下误杀了约瑟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