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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短篇奇幻,《生命》外传)

蛰(SUNNY·FOX)

 

  眼前的敌人至少有九尺高,发达的肌肉和粗大的骨骼勾勒出一幅洋溢着阳刚之美的轮廓,即使是在最挑剔的艺术家眼中,也可以称得上是充满力量之美感的杰作……可惜拥有这副身躯的并不是什么绝世的美男子,而是一只恶魔。
  是的,那是一只恶魔。
  一张与人类迥异的脸,皮肤黝黑如最深沉的夜色,头顶生着两只短小的硬质角骨,两只黄玉般的眼睛,瞳孔狭长,目光中蕴藏着无尽的怨毒和憎恨,象是要把一切横亘于他面前的障碍统统砸个粉碎。换了个寻常的普通人,恐怕只要和他对视一眼便要忍不住簌簌发抖,掉头逃命吧?
  然而,这只恶魔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绝境上,整整两天一夜的追杀让它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倒在它那柄巨大镰刀下的战士已经突破百位数,而它制造的血腥也足以让亚伦河水暴涨尺许,却丝毫不能遏止瑞格尔人和三蛮族联军发起的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优雅得体的短甲上满是各种武器所留下的痕迹,那把镰刀也早就随手扔在比利山下,现在这只恶魔仅能够赤手空拳地与源源不断的追兵周旋着,它的处境逐渐由游刃有余变得疲于应付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人类,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恶魔狂怒地咆哮着,随着这句话,又一位瑞格尔士兵被它的铁拳击中,身体如败絮般扭曲着,重重地跌落到七步之外,着地的时候,已经成了没有呼吸的尸体。
  “因为你是恶魔,你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觉悟吧!”野马族的伯约纳·豪斯将腰后皮囊里最后一支箭搭上弓弦,沉着地瞄准恶魔的右眼,捏着箭尾端翎羽的三指轻轻放松,拉满的弓身猛地前倾,浸过圣水的利箭带着一股呼啸的风声闪电般飞向目标。恶魔本能地放弃攻击下一个敌人,敏捷地将头一侧,那支箭堪堪擦着它的耳际而过。伯约纳·豪斯甚至来不及叹一口气,迅速接过瑞格尔随军奴隶递过的另一囊箭,在那个奴隶将空箭囊解下的同时,把新的箭囊挂在腰后,然后拔出下一支箭搭在弦上。
  得到这个喘息,几乎要被打倒在地的蛮族战士重新站稳,他已经被连续逼退了十余步,厚实的圆木盾外侧包裹的那层铁皮已经凹痕处处,甚至有好几个地方产生了裂纹,他将左臂举至胸前,用这面残破的木盾牢固地护着胸口,右手熟练而迅速地一抖,再一次调整好短柄战斧的握持处,与大地相接的脚底处及时地传来一阵澎湃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再次感谢远处那位女性巫医的支援法术,大声地呐喊着:
  “我,拉瑞斯·尼古平原之主、灰狼族族长、东方山脉以西的三族之王斯瞿尔·沃尔夫发誓,一定要斩下你的首级!”
  十五步之后的树荫下,麋鹿族巫医让娜·蒂尔背脊无力地靠着树干,联军里最后这位蛮族成员嘴角沁出一丝血迹,连续不断地使用法术使她已经走到了心力憔悴的边缘,原本称傲三族的美丽乌发也枯黄无光。参战的近百蛮族只剩下这三位,而是否有人能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出,实在是一个很难确定的问题。
  比起悍不畏死的蛮族勇士,瑞格尔公国军的伤亡似乎不值一提了。四百士兵和十五位贵族军官阵亡不到一半,由于战马绝对不肯接近恶魔十步以内的距离,职业是骑士的指挥官崔西曼·亚倍尔更是理顺成章地呆在相对安全的后方,斜着眼睛打量着身边那位异族年轻女性在灰色粗麻长袍下遮掩不住的绰约曲线,不知道在默默地想着什么。

  一位不知名的元素魔法师在流浪的旅途中偶然得到了一卷罕见的召唤恶魔卷轴,这位邪恶的法师花费了四个月的时间才鉴定出卷轴的法力和使用方法。十天以前,他带着卷轴进入瑞格尔公国,趁夜召唤出恶魔,利用它偷袭了大公的宝库,将所有珍贵的魔法书和魔法物品洗劫一空。得手后的法师取道城外的时空魔法阵逃往自由都市艾尔帕西亚,这只被遗弃的恶魔则成了被追杀的目标——毫无疑问,邪恶的法师总是很聪明,如果带着恶魔一起跑,即使能一时击败瑞格尔的追兵,也免不了到处被追杀的命运而永无宁日。
  暴怒的大公果然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实际上他也无法追捕一位逃入自由都市的无名法师),他用丰厚的礼品和事成后永久放弃对拉瑞斯·尼古平原的领土要求换取来灰狼、野马、麋鹿三族的盟军。蛮族的族长同时也是族中的第一勇士,活跃在每场战争的最前线上,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灰狼族的族长斯瞿尔·沃尔夫率领着野马族的神箭手伯约纳·豪斯和三族的大巫医让娜·蒂尔以及其余九十位蛮族战士加入讨伐恶魔的瑞格尔军队里。
  恶魔的皮肉坚硬如铁,只要它绷紧了肌肉,即使是刀砍斧劈也只能留下一道小小的口子。不仅如此,它还本具有难以置信的强大自愈能力,两天前联军的战士们拼了性命才在它身上制造的那些伤口,如今已经基本弥合,只遗下一些淡青色的不起眼疤痕。饶是如此,越来越多的轻伤仍旧给它带来很大麻烦,随着深紫色的恶魔之血几乎流干,它的魔力变得越来越弱,皮肉逐渐软化,原先只能留下微小擦伤程度的攻击也能产生更大的效果。即使联军现在停止攻击,这只恶魔也要蛰伏四五个月才能恢复三天前的状况。
  联军这边虽然最勇猛的蛮族战士几乎要损失殆尽,却依旧拥有瑞格尔公国恶魔讨伐军的一半实力,这些士兵基本上只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疲惫,比起强弩之末的恶魔,显然是强得多了。
  这只恶魔根本没有估计到会遇到这样强横的对手,头一天,解决了三十位蛮族战士后,它才隐隐觉得不妙,那些挥舞着战斧和钉头锤的蛮人实在是难缠之极,宁可送死也要在它的身上留下自己的记号。于是它终于掉头逃跑,追追打打了几十里地,它无意间闯入了这条绝路,另一头竟然是一座废弃的矿坑,那些紧追不舍的联军将它堵个正着——也幸亏是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它才不至于陷入被围攻的窘况,否则也许它早就被打倒了。

  一位士兵挺起长戟,从二十步外的地方助跑而来。这些瑞格尔军的士兵,虽然在力量和体格上远远逊于他们的蛮族盟友,却具有蛮族战士缺乏的标准化军事训练所锻炼得来的技巧——起初的几步先是小跑着慢慢加速,尔后忽然发力,将速度提升至顶点,他握持着长戟的两手原先分别弯曲着贴在左肋和心口略斜下方的位置,就在戟刃离恶魔之间距离不足一步的刹那,这位士兵“呔”地一喝,双手向前一推,长戟猛然朝恶魔相对柔软的下腹突刺。
  如果是在人类与人类间的战斗中,这样的突刺足以击杀一匹被精良皮制马铠保护着的健马。可惜这位士兵的对手不是普通骑士,而是以力量和狡诈闻名的恶魔,它随意伸手一探,便紧紧地捏住了长戟的前端,随即一翻手腕,坚木制的戟柄竟然被它单手拗断!士兵冲刺的势头先被一阻,接着这股阻挡的巨力瞬间里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猛然失去重心,跌跌撞撞地向敌人扑去,恶魔狞笑着,一手格开士兵手中的戟杆,一手则轻松地将残缺的戟刃戳入士兵在环状甲保护下的胸口。
  就在这时,伯约纳·豪斯又射出一箭,趁着恶魔短暂的分神,这支箭浅浅地扎进了它的右肩。单以伯约纳·豪斯箭术的杀伤力,除非直接命中眼睛之类要害部位,基本上无法对恶魔构成实际威胁。然而,作为恶魔讨伐军的牵制主力,他所使用的是瑞格尔人事前特意送到神庙里浸润在圣水整整一夜,又由主教大人亲自祝福过的那一百囊箭,在十天的时效内对邪恶的生物具有特殊的力量,虽然对付恶魔这种强大的敌人,效果免不了要打些折扣,不过也足以破坏疮口附近的自愈能力。深紫色的血液汩汩地渗出,与此同时,恶魔的右臂传来一阵轻微的酸麻,脑中眩晕,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它终于第一次产生了“恐惧”的情绪——由于失血过多,它知道自己已经濒临死亡。
  一缕奇特却又非常悦耳的歌声忽然响起,虽然歌声很低很低,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内。这是蛮族里流传了上千年的战歌“勇士的归宿”,每一个音阶都似乎充盈着未知而神秘的力量。传说中黑熊族的英雄塞文·比尔便是在这首歌的激励下,率领着东方山脉以东的五蛮族联军击败了圣国托里斯坦派遣的沙漠远征军。这支战歌并非人人可学可用,只有各族推举的巫医才能召唤出“真主”(注:蛮族的神诋,与人类的“真神”并非同义)的恩赐,而听到这首歌的勇士立刻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具体的效果因人而异,最强的勇士们甚至能够达到自身极限的三倍左右。吟唱完战歌的巫医,则要付出失去所有施法能力的代价,直到下一次月圆之际才能恢复。
  让娜·蒂尔即使是背倚树干也无法维持站立的姿势了,她缓缓地盘膝坐下,瀑布般的乱发披散着,双手在胸前不停地变换着各种繁琐复杂的手印形状。她闭上眼,全心地投入战歌的吟唱中。
  一道冷冰冰的眼光正聚焦在她的身上。对于这首歌,崔西曼·亚倍尔可一点也不陌生,他清晰地记得,在一年以前拉瑞斯·尼古平原的几次武装冲突中,自己麾下的瑞格尔士兵便是在这首歌响起后,被宛如鬼神骤然附身的蛮族人砍瓜切菜般屠杀时的恐怖情景。
  斯瞿尔·沃尔夫的瞳仁隐隐发出赤红的色泽,证明他确实具有灰狼族王者血统,这个标志只有在激烈的战斗中才会觉醒。他高高地跃起,扑向恶魔,举起战斧奋然砍往它的脖颈。
  下一个瞬间,最后一股恶魔之血漫天激扬,斯瞿尔·沃尔夫浑身喷溅满深紫色的粘稠液体,那颗狰狞的首级滚落在地上。

  副官询问的眼神在崔西曼·亚倍尔的脸上停留了很久,瑞格尔人和三蛮族联军的指挥官长久地沉吟着,他目不转睛地巡视着周围的情况。恐怖的恶魔显然已经死了;身受十数处重创的斯瞿尔·沃尔夫看起来连移动脚步都很困难,估计免不了折断了几根肋骨甚至伤及内脏;或许是因为消耗了过多精神力的缘故,让娜·蒂尔脸色苍白地倒在树干上,饱满的胸部急促地起伏着;伯约纳·豪斯随手扔下弓箭,用掌心轻轻地揉搓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子爵大人?”副官小声地提示着。
  那些从这场战斗里活下来的士兵们……不,不止是士兵们,连身边的几位青年贵族都忍不住对那个蛮王投以敬佩、畏服的目光。
  崔西曼·亚倍尔摇摇头,他抬眼打量天色,黄昏马上就要降临了。
  “就地扎营吧。”
  他走近伯约纳·豪斯,这位神箭手的健康状况远远比他的两位侥幸生还的同胞要好得多了。崔西曼·亚倍尔的嘴角泛起亲切的微笑,说道:“尊敬的勇士豪斯阁下,首先我要感谢您在这场战斗中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王才是勇士,你应该谢他。”伯约纳·豪斯放下双手,为了恢复视力竭力转动眼珠,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您太谦虚了……”崔西曼·亚倍尔讪笑着,“是这样的,经过这场激烈的战斗,将士们都很疲倦,我打算让大家就地休息一夜。不知是否可以请您承当夜间的警戒?”
  伯约纳·豪斯不满地斜睨着身前的贵族男子,嘴里嘟囔道:“我也很累……”
  崔西曼·亚倍尔笑得更加和善,他小声地说道:“我觉得沃尔夫阁下和蒂尔女士都非常需要充分的休息,为了能让他们度过一个安全的夜晚……虽然是很勉强,我还是希望您能委屈一下,另外,我将委派二十名士兵和两位贵族听您吩咐。”
  神箭手瞥一眼远处的三族之王和巫医,对方的话听起来似乎没错。
  “你打算让他们怎么休息?”
  “主教大人派来的那两位随军僧侣,他们学过急救,也随身带着药物和工具,当然是请他们对沃尔夫阁下做一些初步医疗,蒂尔女士没受伤,只需要足够的食物和睡眠,明天早上她就应该恢复了。”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伯约纳·豪斯微微地点了点他沉重的头。

  半夜里,一种莫名的躁动让崔西曼·亚倍尔惊醒过来。
  他梦见了那条纤细的腰肢,还有那……丰满的胸脯,一股火辣辣的热流在他的下腹不停地翻涌着。
  真是见鬼了!他没法解释这种冲动,在瑞格尔那些酒吧里,他见过无数艳丽吧女,有些甚至只裹着一点点窄得不能再窄的布料——那些仅能遮羞的布料根本就不能称为“衣物”,而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需要的体验。
  ——甚至,他仅仅是看到了她长袍下那双裸露的脚踝而已!
  蛮族人特有的黑色长发和黑色瞳孔、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胸脯、如麋鹿般轻盈的步伐、裸露的完美脚踝……这些回忆的片段接二连三地在他眼前出现,交织成致命的诱惑之舞,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象着在那件灰色粗麻长袍下,究竟包裹着什么……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喉结上下移动,拼命吞咽口水。欲望象汹涌的浪潮一样拍击着他,推涌着他,他一次又一次勉强自己与之对抗,却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没顶的深渊,最后,他终于承认了失败。
  崔西曼·亚倍尔粗哑地自言自语:
  “我要她!”

  虽然没有听见几乎无声的脚步在渐渐逼近,让娜·蒂尔仍旧觉察到潜意识里传来的警讯,她立即清醒过来,睁开明亮清澈的双眼。
  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
  瑞格尔人将她安排在废矿坑的甬道里,理由是为了让她更好地休息,还用搭帐篷的棉布在入口做了一个简易的幕帘。所以周围一片漆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的方向,勉强发现了一层月光渗入的微光。
  今夜的月色一定很皎洁,否则无法穿透这厚实的掩蔽……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月圆之夜!
  她尝试着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随着三次虔诚的祷告之后,魔力逐渐一点一滴地在她的体内汇聚。然而,这对她并没多大帮助,她甚至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体力上的透支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恢复。
  微光消失了,是月亮走进浮云里了吗?
  还是——有人站在幕帘外?
  一想到这里,她的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骑士绝对不能做出这种事!”
  “想做你就去做呗,没用的胆小鬼!”
  两个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崔西曼·亚倍尔的耳边争执着,他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怯懦。难道一个动弹不得的姑娘也能令我害怕吗?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长发和瞳孔、腰肢和胸脯、还有那双裸露的脚踝。那双脚踝!鼠蹊处的躁动越来越炽热,一阵莫名其妙的颤栗袭过,他的心似乎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
  欲望又一次战胜了理智,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气,颤抖着向幕帘伸出手去。
  就在手指碰到幕帘的同时,他听见了她轻声的询问。
  “谁?谁在外面?”

  “是我。”
  那位英俊青年贵族的形象迅速从让娜·蒂尔脑海中跃出,是他吗?那位拥有子爵头衔的瑞格尔男子?从他简单的回答中,她敏锐地发现有一丝慌乱的情绪。
  “崔西曼·亚倍尔先生?您有什么事吗?”辨明了来者的身份,她稍微安下心来,不祥的阴影却在心中扩大。

  听见第一声询问的时候,崔西曼·亚倍尔紧张得甚至觉得自己就要停止呼吸,他用力捏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掀起幕帘,蹑手蹑脚地钻进矿坑。
  “我是来救你的。”他轻轻擦亮火石,点着油灯。
  骤然出现的光亮使她不得不眯起眼睛,那位贵族竟然只穿着睡衣……然而她无心深究这个问题,对方一句话所传递出的特殊信息足以令她惊恐万状,只能用质问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很抱歉。我想,现在的拉瑞斯·尼古平原上已经插遍大公的旗帜了……大公不希望你们活下去……”
  不,不对,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在答应瑞格尔人的联军约定之前,王曾特意让她询问过真主:对方会遵守承诺吗?占卜的结果是肯定的,难道真主和瑞格尔人串通好了欺骗我们吗?不,她绝对不相信。
  “你撒谎!”愤怒的火焰在让娜·蒂尔的眼中燃烧。
  崔西曼·亚倍尔猜到了她的想法,露出怜悯的苦笑:“我们没有违背誓约,五天前,公国一半的军队奉命在边境集结,总数大约三千人。就在你们进入瑞格尔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渡过亚伦河了……誓约是杀死恶魔后,我们放弃对拉瑞斯·尼古平原的领土要求——然而,那只恶魔还活着时,这块土地便已属于瑞格尔公国所有。”
  这致命的一击彻底打垮了她的精神防御,她似乎看见了她的族人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老弱妇孺无一幸免。放眼都是被火焰炙烤得焦黑的残肢断臂……一片火光在远处升起,牛羊惊惶四散,营栅和帐篷在火舌中瑟瑟摇曳……
  男子单膝跪在地上,狂乱地将几句倾慕表白的话颠来倒去地说个不停,僵卧在毛毯上的姑娘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男子说到“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杀你”时,姑娘才回过神来。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让娜·蒂尔面无表情地问道,她在复数形式的发音上加重了语气。
  崔西曼·亚倍尔一怔,犹豫了片刻后坦率地说道:
  “现在也没有再隐瞒你的必要。你们的王已经撑不了多久,他受了很重的伤,另外又沾上了大量腐蚀健康的恶魔之血……随军僧侣告诉我,他很可能在明天日出之前就会断气;我派了二十多个人寸步不离地跟着那个神箭手,只要你们的王一死,我就把他抓起来,然后带回瑞格尔让大公处置;但是,我没法对你下手,我爱你,我要你……”
  他伸手贴上姑娘的腰,一股电流从他五指间传遍全身,那条在梦中缠绕着他的纤细腰肢!他似乎可以真实地感触到粗糙的麻布长袍下那柔软而富弹性的躯体,他急促地喘息,手开始象蛇一般不安分地游动,温柔地抚摩过平坦的小腹,慢慢地攀上那丰润隆起的胸脯……

  此刻,让娜·蒂尔反而觉得异常冷静,她悄悄地咬破上唇,僵硬的身体在剧烈疼痛的刺激下产生了反应,手指关节微微伸曲一下,同时脑海中回忆起一个法术。

  “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在天亮前把你送走,”崔西曼·亚倍尔喃喃地诱惑着,“我会告诉大公,你在夜里逃跑了,我愿意承担他的责罚,我会在乡下给你准备一间宅子,你可以安全地住在里面。”
  一只手停留在姑娘的胸前,另一只手拈起她额前的乱发,他俯下身子恣意地欣赏着那张清秀又带着一点粗犷野性的脸。挺拔的鼻子、澄净如乌玉的瞳孔、甚至可以感受到绵密呼吸中的那股醉人的芬芳,他忍不住低头吻向她的嘴唇,时间在刹那间仿佛停滞了……
  不,是他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让娜·蒂尔趴在山路上,艰难地爬行着。
  矿坑外不远处有一处空地,相当于普通谷仓的大小,以前用来堆放开采出的矿石,瑞格尔人就在这里休息。贵族们分头睡在四五个帐篷里,那些士兵则胡乱裹着肮脏的军用毯,横七竖八地露天而卧。由于连日战斗所带来的疲倦,他们都睡得很沉。让娜·蒂尔小心地从他们附近经过,没有吵醒一个人。
  她向前移动的速度非常缓慢,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需要用全身的力量来完成,支撑身体的两肘被嶙峋的石块磨蹭出道道血痕,灰色的麻布长袍不仅被钩破了无数处,还沾满了黄褐色泥浆和污水。从矿坑到哨兵们守夜的山口,不过是七百余步的距离,让娜·蒂尔却为这平常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
  二十多个瑞格尔哨兵围拥着伯约纳·豪斯,在山道上席地而坐,牢牢地扼守着通往山下驿道的路口。
  让娜·蒂尔刚刚汇积的一点点魔力,全消耗在对崔西曼·亚倍尔使用的那个石化法术上了。她颤巍巍地探手入怀,掏出几卷破破烂烂的卷轴,细心地检索着,心里不停地念叨:但愿有能派上用场的玩意吧……很快地,一卷催眠魔法卷轴让她眼前一亮。
  “赞美真主!”她几乎要虔诚地喊出来。

  具有催眠作用的气体在远处迅速地凝聚成团,飘飘荡荡地向上空涌来。当然,不仅肉眼看不见它们,甚至连气味和声音都没有。第一个吸入催眠气的哨兵耷拉下头,在他的脑袋挨上身边另一个哨兵的肩膀时,早已酣然入梦。对方刚想推开他,还没等把手抬起来,也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就象是瞬间传播着瞌睡的瘟疫一般,哨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坠入梦乡。

  似乎有人在拉扯我的头发,会是谁呢?
  一定是幻觉……
  潜意识里,伯约纳·豪斯这样安慰自己,他实在太疲倦了。对一个神箭手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视力,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已经连续两天一夜处于高度紧张的瞄准状态中,怎么说也该让它们好好休息休息吧?
  那只可恶的手似乎更起劲了,居然拎起了一大片头发,猛力一揪……头皮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巨痛,立即将催眠气的作用驱走,伯约纳·豪斯将眼睛张开微微一缝,刚想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的嘴被一只柔软的手掌无力地捂着。
  他伊伊唔唔几声,这才看清眼前那位扰人清梦者的模样。
  “没时间多做解释了,你快去将王救出来,他应该在瑞格尔人的某间帐篷里,你一定要小心点,别把其他人吵醒了!”让娜·蒂尔扫视着周围东倒西歪的哨兵们,刻意降低了自己的音量,“行动要快,我会在驿道上等你们。去吧,别磨蹭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伯约纳·豪斯觉察到大巫医言语中流露出的惊惶和恐慌,他吞下抱怨的话,什么也没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野马族的男子天生就是拉尔夫大陆上最好的猎手。
  他们可以在暗处迅速而又无声地移动,悄悄地接近一只鸟、一头鹿或者是别的任何动物二十步之内而不引起它们敏锐的警觉。伯约纳·豪斯就是野马族猎手中最出色的行家。他的动作敏捷而准确,轻易地避开碰触到瑞格尔人身体的任何部位,他闲庭信步于两百个士兵纵横交错的肢体中,在夜色中看起来活生生就是一只优雅自信的猫。
  掀起第三座帐篷的帷幕,他看见一个坐在地毯前打瞌睡的的僧侣。
  毛毯上躺着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赫然便是夸称拉瑞斯·尼古平原第一勇士的灰狼族族长斯瞿尔·沃尔夫。他脸上和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洗干净,原本红润的皮肤在油灯下却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灰黯之色。伯约纳·豪斯不再犹豫,悄悄地走进那个僧侣的身后,一记重拳敲在对方的后脑上,僧侣一声不吭地晕倒在地上。
  伯约纳·豪斯跪在毛毯边,双手扶起昏迷的三族之王。

  冥冥中,是谁在一声又一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真想就这样一睡不醒啊!为了族人未来的和平,我已经战斗到最后一息。为了履行盟约,我们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杀死了那只恶魔……拉瑞斯·尼古平原上再也不会有战争和流血,我的族人们需要新的领导者来指引他们走向未来……我很累,多么渴望死亡的永眠,为什么还要将我唤回?
  灵魂重新回到失去活力的躯体上,王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该死的瑞格尔畜生!”伯约纳·豪斯还没听完让娜·蒂尔的叙述,便按捺不下愤慨的情绪破口大骂起来。
  巫医跪在王的面前,头深深地伏在地上,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是我的错,是我占卜的结果误导了王的决断,将族人推上了死亡之路……请您惩罚我吧!”
  王坐在地上,上身无力地倚在路边的树干上。他的眼中流露出懊悔与哀痛,干裂的嘴唇微微地张翕:“命令你占卜的是我;作出错误决定的也是我。作为三族之王,假如说一定要有一个人为瑞格尔人的卑鄙阴谋负责,那也只能是我。”
  “我要日夜诅咒无耻的瑞格尔人,诅咒那个大公家系断绝,诅咒他的领地插满敌人的旗帜,诅咒他的子民永远被外来者奴役!”让娜·蒂尔第一次说出这样蕴涵着刻骨怨毒的誓言,甚至令伯约纳·豪斯也心头发毛。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神箭手迷茫地询问道,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问的究竟是三族之王,还是大巫医,或者是至高无上的真主。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王无奈地坦白说出自己的状况,他陷入沉思,“假如有一个方法……假如这个方法可以为我们的族人复仇,可以让卑鄙的瑞格尔人付出血的代价……不过,你必须死,巫医,你愿意吗?”
  让娜·蒂尔斩钉截铁地回答:“哪怕要我死五十次我也愿意。”
  王欣慰地笑了,那一缕微笑既充满了君王的威严,又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从现在起,我指定伯约纳·豪斯为我的继承人,你立刻回到拉瑞斯·尼古平原,找到生还的族人,带领他们越过东方山脉,到龙族沙漠去建设我们新的家园。我相信,山那边的五族同胞,会同意你们迁徙……也许要我们做出一些让步和牺牲,你必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王咳嗽几声,再坚定地重复一遍:“从现在起,你就是灰狼、野马、麋鹿三族之王。”
  伯约纳·豪斯缓缓地点头,他的眼眶里涌动着一些滚烫的液体,他隐约猜到了王接下来要说什么。
  王费力地转过头,直视巫医美丽的眼眸,。
  “你提到了诅咒……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那个传说中的禁断之术——‘被诅咒的恶魇’?”

  所谓的禁断之术,指的是蛮族里秘密流传的一种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黑暗之神,以此换取强大力量的法术。之所以称呼为“被诅咒的恶魇”,那是因为施法者必须当场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法术的触媒,而受法者虽然能变成力量强大的恶魔,却从此要陷入无尽的逃亡和战斗,注定了最终要被恶魔讨伐军捕杀的结局……
  因为代价难以令人接受,蛮族的巫医们虽然掌握着这个秘密,却几乎没有使用过。
  现在,以斯瞿尔·沃尔夫的身份,说出这句话,等于是他放弃自己一切尊贵的荣耀,背弃他所虔诚信仰了一生的真主,甘心背负永久的骂名去拥抱黑暗的世界……

  锋利的匕首划过左手的腕口,让娜·感受到刃口割破血管时那种冰凉的寒意。奇怪的是,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热血便已经噗噗地溢出。她用右手的食指沾染上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六芒星图腾。
  “献上我的血作为祭祀,黑暗的神诋啊,请在无边的夜里降临于我的面前吧。”
  这个法术的代价是施法者的生命,所以几乎不需要消耗魔法力来施放。
  周围很快就黯淡下来,风起云涌,天地变色,连月亮和星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碧绿的虚幻火焰在六芒星图腾上闪耀起来。
  真是可悲呀,我就要变成我亲手杀死的那只恶魔的同类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将在我身上重现……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王自嘲着,然而,已经没有选择了。
  “伟大的黑暗之神,请允许我献上的我灵魂和残破的身体,与您签定永恒的契约。我自愿放弃一切希望与理想,永远做您最卑微的奴隶和仆人,请您赐予我足够的力量吧!”
  碧绿的火焰猛然跳跃了几下,忽然消失了。周围再一次陷入黑暗,很久很久,慢慢地恢复了光亮。
  女巫医以奇怪的姿势蜷伏在六芒星图腾上,明天或者后天,发现这具尸体的人会恐惧地远远逃开邪恶法师长眠的地方。
  一个崭新的生物跪在巫医的尸体跟前,他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蛮族勇士斯瞿尔·沃尔夫……一张与人类迥异的脸,皮肤黝黑如最深沉的夜色,头顶生着两只短小的硬质角骨,两只黄玉般的眼睛,瞳孔狭长,目光中蕴藏着无尽的怨毒和憎恨,象是要把一切横亘于他面前的障碍统统砸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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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格尔遭受了一次可怕的袭击,大公死了,身体被撕裂成两半扔在地上。很快,那只恶魔被另几个僭主小国组织的恶魔讨伐军杀死。据说,那就是拉尔夫大陆上最后一只恶魔的遭遇。”
  蛮族佣兵杉尼·佛克斯说完这个故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边那位健壮的战士乔·邦德诺早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轻微的鼾声渐渐响起,口水已经浸湿了桌面上的垫布好大一块地方。
  他们三个人坐在自由都市艾尔帕西亚最不起眼的小酒馆里,杉尼·佛克斯的对面,不停地自斟自饮的疾风行者希格蒙德·布隆姆菲尔德终于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瓶。
  “也许,恶魔并没有消失,它们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一些看不见的角落里潜伏着……”